我只和古人爭地位！1982年的一天下午，江蘇省書協(xié)召開常務理事會。林散之由于身體不適，加之耳聾，聽不到別人的發(fā)言，便中途退場。參會的副秘書長、學生章炳文負責送他回家。林散之坐在“伏爾加”車上，看到窗外彩旗招展，人來人往，便問：“到了什么地方

我只和古人爭地位！

1982年的一天下午，江蘇省書協(xié)召開常務理事會。林散之由于身體不適，加之耳聾，聽不到別人的發(fā)言，便中途退場。參會的副秘書長、學生章炳文負責送他回家。林散之坐在“伏爾加”車上，看到窗外彩旗招展，人來人往，便問：“到了什么地方？”章炳文連忙拿出筆，在紙上寫道：“新街口廣場。”林散之伸頭張望一會，似乎好久沒有到這里來了。接著問道：“今天開會，曹汶同志怎么沒有來？”“今天是省書協(xié)開會，曹汶是省美協(xié)的，所以他沒有來參加會議。”林散之又追問：“還有個書協(xié)？”章炳文被這話問怔住了，心想：林老啊，您怎么連這個也不知道呢？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。立即告訴他：“怎么沒有書協(xié)？我們剛才參加的就是書協(xié)常務理事會，您還是書協(xié)的名譽主席呢！”林散之看后不屑一顧，慢慢地說道：“我還是書協(xié)名譽主席呢？！”接著一陣哈哈大笑。后來，章炳文又寫道：“您為什么不喜歡參加書協(xié)的有關(guān)活動？對書協(xié)名譽主席不感興趣？”林散之回答說：“我只和古人爭地位！”

林散之（左）和他的學生章炳文。

你新娶的老婆還不會生蛋

1973年10月，王冬齡與周新華在泰州結(jié)婚，因路遠沒有請老師林散之參加，后來趁朋友到南京出差的機會，捎了一只蘆花老母雞。林散之看到王冬齡送來的老母雞，冠紅毛亮，既大又肥，本想把它殺了補補身子。再一看，老母雞已生了一個蛋，林散之很高興，便對家人說：“不殺了，把它養(yǎng)起來。”老母雞隔一天就生一個蛋。林散之每天都要到院子里看看，還親自喂食。蘆花老母雞真乖，不到處亂跑，經(jīng)常引得來人駐足觀看。后來，林散之專門給王冬齡寫了一封長信，信中幽默地說：你托人送給我的老母雞都生蛋了，你新娶的老婆還不會生蛋。也許是林散之的激勵，不久，王冬齡老婆剖腹產(chǎn)生下了一個男孩。剖腹產(chǎn)在今天已是常事，可當時林散之聽后，感到不可思議，因此給王冬齡的兒子起了一個名字，叫王異。

我的手今后還能寫字嗎

1970年2月5日，是農(nóng)歷大年三十，73歲的林散之一人去烏江鎮(zhèn)浴室洗澡，人多擁擠，不慎跌進開水鍋。燙傷面積達百分至九十，最嚴重的是右臂至手腕，皮膚全部拉脫，血肉模糊，慘不忍睹。屋漏偏逢連夜雨，先遇到戰(zhàn)備疏散，又碰到公費醫(yī)療證過期，直到第六天才住進南京鼓樓醫(yī)院。因傷口嚴重感染，林散之高燒昏迷，他醒來見到醫(yī)生問的第一句話是：“我的手今后還能寫字嗎？”醫(yī)生聽了好笑，心想：你的命都難保了，還想寫字？！慶幸的是，在醫(yī)生的精心治療和家人的悉心護理下，林散之竟奇跡般地活過來了。除了頭部，全身都是疤痕，每天從床上掃下來的血痂和皮屑，差不多有一小碗。右手5個手指全部粘在一起，醫(yī)生做手術(shù)分出大拇指、食指和中指。但小拇指和無名指緊貼手心，已連為一體，無法分開?；謴徒】岛?，有人勸他：“不要再寫字了?！笨墒牵稚⒅坏珱]有放棄，反而更加勤奮，臨碑寫帖，筆耕不止?；侍觳回撚行娜?，林散之最終憑借三指懸鉤，成為“一代草圣”。

圖為林散之燙傷后創(chuàng)作草書的實景

細看上圖，這是林散之燙傷后的執(zhí)筆動作。右手無名指、小拇指與常人不同，右手下方的肌肉明顯萎縮

“書債”難還

對求字者，林散之一般是廣結(jié)墨緣，來者不拒?？墒堑搅税耸畾q以后，因腦動脈硬化、心律不齊，加上高血壓等，林散之經(jīng)常頭昏嗜睡，不能長時間寫字。但是，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，求字的人也越來越多。有的從北京來，有的從河南來；有的是官員，有的是百姓。有一個人，要了大字要小字，一下子要了十一張，林散之寫完后，病了十多天，不得不躲到老家烏江。烏江交通不便，比較偏僻，林散之原以為可以好好休養(yǎng)休養(yǎng),沒想到求字的人仍然不斷。

一天，風雪交加，路無行人，林散之說：“今天應該沒有人來了?！笨稍捯魟偮?，進來四個求字的人，而且是遠道而來。林散之急得趕快寫信給兒子林昌庚，要求接他回南京。在南京，有的人甚至守在門口，不寫就是不走。求字的人說得很簡單，就要一張。可是，你要一張，他要一張，這一張張都要林散之來寫。無奈之下，林散之又悄悄地來到揚州女兒家，誰知揚州的情況和烏江、南京差不多。林散之在詩中無奈感嘆：“江南住不住，江北住不安?！?/p>

百年定論

初冬的一個晚上，南京市中央路117號，林散之和他的學生章炳文正在進行“筆談”。林散之在紙上寫道：“現(xiàn)在人心浮躁，急功近利。做學問的人少了，拉關(guān)系走后門的很多。你怎么看？”章炳文寫道：“自五九年學書畫以來，一不拍人馬屁，二沒有后臺。后臺是我的大伯、大媽，無用之人，這一點我感到自慰?！?/p>

林散之看到后，在“后臺”旁邊加了一行小字：“還有一個林老?！闭卤膶懙溃骸坝械娜藭ú啪毩藥啄?，就說自己是書法家。現(xiàn)在到處都是書法家，大家、大師滿天飛?！绷稚⒅畵u頭嘆息：“我看得多了，當時轟轟烈烈，死后不久就煙消云散了?！闭卤慕又鴮懙溃骸澳钦嬲臅ù蠹摇Ｇ按稳毡久盼輹ù韴F的團長來拜會您，他們說您是中國的‘書圣’?！?/p>

林散之寫道：“瞎吹，我不承認。站住三百年才能算數(shù)。”章炳文又寫道：“人民和歷史是最公正的，自有人評論。”林散之看后寫道：“百年定論?！比缓?，在“百年定論”的邊上又加了四個圓圈。

看相

林散之和畫家錢松喦同住一棟兩層小洋樓，錢松喦住在樓上，林散之住在樓下，兩家相處和睦。一次，錢松喦主動和林散之聊天。林散之說：“我給你看看相？”“行??！”錢松喦欣然同意。“你的臉像‘目’字，是目字相。目字相的人性格溫和，為人勤奮，吃苦耐勞，命中有大富大貴。”錢松喦聽了很高興，心想你給我看相，我也給你看看。錢松喦在紙上寫道：“林老啊，你方面大耳，濃眉大眼，是羅漢相?！绷稚⒅春簏c頭答道：“以前也有人給我看過，是羅漢相?！卞X松喦兩手撫摸著自己的眉毛，邊說邊做給林散之看：“你的兩道眉毛又白又長，就像‘長眉仙人’?！闭f完，就用手中的鉛筆給林散之畫像。林散之見狀，主動配合，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。很快，一幅長眉羅漢像畫好了，錢松喦在旁邊寫了“無量壽佛”四個字。兩老四目相對，一陣哈哈大笑。

這才叫字

高二適精通國學，能詩擅書，以“草圣平生”自許。在與郭沫若的蘭亭真?zhèn)握撧q中，得到毛主席“筆墨官司，有比無好”的批示，從而名聲大振。高二適生性孤傲，落落寡合，從不俯就于人。1962年的一天，高二適來到江蘇省政協(xié)大禮堂原國民黨總統(tǒng)府禮堂。大廳的墻壁上懸掛著四幅巨幅書法，分別為郭沫若、鄧拓、沈尹默、林散之所書。高二適一一看完之后，在林散之的草書條幅《毛澤東詩 七律 ·長征》前坐下，從氣勢到章法，從用筆到落款，凝視許久。這時，旁邊的人開始評價這四幅作品，有的人說郭沫若的行書好，有的人說沈尹默的書法好。突然，高二適指著林散之的草書，拍案驚呼：“這才叫字！字字精神，耐人尋味！”可是，林散之是什么人？多大年齡？住在什么地方？高二適卻一概不知。直到1966年1月，在江蘇省國畫院資料員何樂之的陪同下，高二適才第一次與林散之見面。兩人一見如故，從此成為摯友。

1973年，林散之（左二）和高二適（右一）、蕭嫻（左一）在南京玄武湖，小孩是林散之長孫林小康。

有點歪有點斜

1957年3月，江浦縣大會堂竣工，縣委劉書記請副縣長林散之題寫“江浦縣人民大會堂”。第一次為政府機關(guān)寫匾額，林散之把它當作政治任務，一連寫了好多張。然后，選了一張最滿意的送給書記。劉書記上下左右仔細地審視了一番，然后說：“有點歪有點斜，橫看豎看不滿意?！绷稚⒅篮?，搖了搖頭，一句話也沒有說。后來，劉書記到南京又請了一個書法家，寫了一塊中規(guī)中矩的匾額。斗轉(zhuǎn)星移，十多年后林散之一舉成名，求字的人絡繹不絕，他是有求必應，廣結(jié)墨緣。一天，已調(diào)到南京市農(nóng)委工作的劉書記也來求字。老同事多年不見，林散之格外高興，親自磨墨裁紙，剛拿起筆，想起了往事，便調(diào)侃地說：“我的字有點歪有點斜，怕是書記橫看豎看不滿意?！崩蠒浡牫鲈捴杏性挘瑓s笑而不答。說歸說，林散之還是認真地給他寫了一張4尺橫幅草書，內(nèi)容是當時最流行的一句話：人貴有自知之明。同多年前一樣，老書記上下左右仔細地審視了一番，有所不同的是，這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。老書記喜歡這幅字，內(nèi)容也特別好，便把它掛在家里的中堂，作為座右銘。

力透紙背

1973年9月24日，馮仲華去南京工人醫(yī)院，看望正在住院的老師林散之，林散之將自己在醫(yī)院寫好的一首七律詩《辛苦》，寫成了小斗方送給馮仲華?！缎量唷芬辉妼懙氖橇稚⒅约簩W書70年的感悟：“辛苦寒燈七十霜，磨墨磨墨感深長。筆從曲處還求直，意入圓時更覺方。窗外秋河明耿耿，夢中水月碧茫茫。有情色相驅(qū)人甚，寫到今年尚未忘?！彼旭T仲華拿回去好好地讀一讀，并希望從中得到一些啟發(fā)。草書《辛苦》是寫在夾宣上的，筆筆中鋒，剛健挺拔，馮仲華看到后特別喜歡，便送去裝裱,準備掛在室內(nèi)自勉。裱畫師揭成三層后，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第二層和第一層的效果差不多，贊嘆林散之的草書功力非常了得。征得馮仲華的同意，裱畫師把第一層和第二層裱成了兩張。林散之看到后，認為第二層裱出來的效果也不差，于是，就叫馮仲華在第二張上補蓋了自己的印章。這就是我們常說的“力透紙背”。力透紙背，大字容易透，墨多容易透，草書《辛苦》寫的是小字，用墨不多，一首詩以及落款全部力透紙背，透得那么清晰，透得那樣均勻，差不多就跟復印的一樣，這是極為罕見的。

這是林散之（中）與學生馮仲華（左）、尉天池（右）的合影。

新衣服

感恩，不僅是回報，也是一種品質(zhì)。1986年5月，莊希祖從江蘇新華印刷廠調(diào)到南京師范?？茖W校當書法老師，地位高了，工資也高了。他想感謝老師林散之，可是又不知道買什么是好。1987年1月的一個星期天上午，他來到林散之家打探。林散之見莊希祖來了，連忙把衣服袖口露出來的棉絮往里面塞。可是，還是給莊希祖看見了。觸景生情，莊希祖有了主張：“您這件棉衣太破了，我給您買一件新的羽絨服，很暖和，而且很輕?！绷稚⒅疀]有回答，莊希祖仔細目測了老師的身高和胸圍，覺得和自己差不多，就到附近的鼓樓百貨商店花了100多元錢，這個數(shù)字在當時來說是相當可觀的，買了一件最好的鴨鴨牌羽絨服，顏色是深藏青，端莊大氣，又返回老師家。林散之謝過之后一摸手感很好，軟軟的，輕輕的。可是穿上后感到不舒服，領口、前擺有點硬。他說：“你身上這件顏色蠻好，給我試試？”“我身上的衣服？”“是的?！鼻f希祖猶豫之后，脫下了買回來不到一年的羽絨服。林散之一試，覺得很舒服，大小也正好。“就把這件送給我?！鼻f希祖想，自己的舊衣服怎能送給老師呢？連忙說道：“這是舊的?。俊薄拔铱匆蚕裥碌?。”莊希祖還是覺得不妥，林散之卻執(zhí)意堅持。莊希祖只好同意，無奈地穿上了剛買的羽絨服。這時，林散之的長子林筱之出來，快過年了，看到父親在試穿新衣服，連聲說好。林散之順口回答：“新衣服。”隨即，林筱之去房間拿出照相機拍下了現(xiàn)場。此后，有人經(jīng)常看到林散之穿著莊希祖送的“新衣服”。

圖為莊希祖（左）正在幫助老師林散之試穿衣服 林筱之 攝

手要懸起來

一天上午，莊希祖來到百子亭22號，拿出一張《鄭文公碑》的楷書臨帖，請老師點評。林散之看了一會兒說：“手要懸起來。”莊希祖聽后大吃一驚：他只看了臨帖，又沒有看到我寫字，怎么就知道我的手沒有懸起來？說真的，我的手確實是伏在桌子上寫的，還真的沒有懸起來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。接著，莊希祖向老師請教如何懸腕。林散之一邊講解一邊示范：“執(zhí)筆要腕平掌豎。腕平，這就是腕平。掌豎，這就是掌豎?！敝罅稚⒅纸趟袖h用筆，楷書先臨柳公權(quán)，從剛?cè)胧?，先得剛后得骨。從此，莊希祖懸肘臨習柳公權(quán)的楷書，隔三差五拿著作業(yè)，向老師請教。半年后才明白，當初林散之老師沒有看他寫字，就知道他的手沒有懸起來的原因，是從臨帖上看到偏鋒較多，沒有中鋒用筆。從此，莊希祖更加用功，日復一日，堅持不懈，書藝大進。1974年12月，林散之挑選楷書寫得好的學生刻鋼版油印詩集《江上詩存》，直接欽點莊希祖。

林散之（左二）在指導莊希祖（右二）等學生創(chuàng)作草書。

生天成佛

1989年10月15日，林散之身體日漸衰弱，有時神志不清，連簡單的字都寫不出來，家人提前給他過了92歲生日。幾天后的一個中午，起床后，林散之突然對二兒子林昌庚說：“拿紙磨墨，我要寫字?！绷植南耄哼@么弱的身體，現(xiàn)在哪能寫字？就在紙條上寫道：“好好休息，不要寫了。”林散之兩眼圓睜，怒視不語?！昂茫∧銓?！你寫！”林昌庚不敢違命，只好裁了兩張約15×40厘米的宣紙，把其中的一張鋪在他面前，趕忙磨墨。這時，林散之還是神情恍惚，急促不安。林昌庚感到反常，立即打電話叫三女兒貝青趕來為父親拍照。水墨放好后，林散之喝了點人參汁，閉目養(yǎng)神了半個多小時，然后用有氣無力的手拿起毛筆，先蘸了點墨又蘸了點水，在宣紙上寫下了“生天成佛”4個大字，林昌庚按照他指定的位置蓋了兩方印章。從此，林散之再也沒有拿過他心愛的長鋒羊毫筆。

林散之正在書寫《生天成佛》。

這是林散之的絕筆《生天成佛》。

文 | 王罡

來源 | 中國書畫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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