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王麗制作的手工藝品

最后“栽”在了體檢上

王麗原本在義烏市一家幼兒園工作，沒有教師資格證，即使有近8年的幼師工作經(jīng)驗，她的工資只是和保育員持平。她考教資的想法很簡單，“有了證，就會享受到教師的待遇，別人也不會再歧視自己?！?/p>

但她最后栽在了體檢上。

王麗清楚地記著2016年7月2日體檢這一天。一早兒，她趕到義烏市中醫(yī)醫(yī)院，完成血壓、身高、耳鼻喉等項目大約花了1個小時時間，接著是視力檢查，醫(yī)生用標準對數(shù)視力表，憑著王麗僅有單眼視力，于是在醫(yī)生簽字欄寫下了“右眼義眼無眼球，不合格”的結論。

她向醫(yī)生解釋，自己從小因視神經(jīng)疾病導致右眼失明，幾年前做過手術，有眼球，現(xiàn)在帶義眼片。但醫(yī)生堅持稱，“你這是假眼，沒有眼球，也沒有視力，就是不合格?！?/p>

“這個義眼片起美觀作用，沒想到，它會成為我考教資的障礙。”王麗說，生活中她有些自卑，害怕別人盯著自己的眼睛看，所以手術之后戴上了義眼片。

浙江大學醫(yī)學院附屬第四醫(yī)院出具的門診病歷中，王麗屬于右眼自幼無視力，初步診斷為眼球萎縮，定期復查，不適隨診。

但體檢醫(yī)生依據(jù)《浙江省教師資格認定體檢標準及操作規(guī)程》（以下簡稱《標準及規(guī)程》）第三條“體檢工作操作規(guī)程”中的第（七）款的規(guī)定，告訴王麗，“任何一眼”就是指兩只眼睛，也就是說，只要兩眼中有一只矯正視力無法達到4.8，就是不合格。

三天后的7月5日，王麗接到浙江省義烏市教育局人事科電話，對方告訴她，“體檢不合格，教資認證不能通過?！?/p>

王麗懵了，幾秒鐘后，對方已經(jīng)撂下話筒。

2016年7月11日，王麗看到網(wǎng)上公布了當年春季第二階段幼兒園教資認定名單。沒有她的名字。

按照《浙江省教師資格認定體檢工作實施辦法》（試行）的規(guī)定，體檢按《標準及規(guī)程》執(zhí)行，體檢不合格的不能認定教師資格。在有關眼睛的規(guī)定中，青光眼、視網(wǎng)膜、視神經(jīng)疾?。惻f性和穩(wěn)定性眼底病除外）、色盲、色弱，申請幼兒園教師和特殊教育教師資格者，將視為體檢不合格。

王麗的三審代理律師指出，該款并未明確是否適用于王麗的情形，義烏市教育局在經(jīng)過本案兩次庭審后向省教育廳請示，其請示報告中自己亦承認，判定王麗不合格缺乏充分的學理解釋。

?2016年6月，王麗通過中小學教師資格考試

“單眼人”的教師夢

每天早上，王麗睜眼后，習慣性地刷牙、洗臉，然后用手指輕輕撐開右眼眼珠，摘下義眼片，用清水沖刷后，再次戴上。5年來，這個動作她每天重復一次，如今只要花10余秒，就能調試至合適的位置。

高中畢業(yè)后，她的人生兜兜轉轉，先是在一家工廠做文員，后來又進工廠打零工。她身高只有1米5左右，平時干不了太多力氣活，最擅長的就是做工藝品，喜歡帶孩子玩。

2009年，她應聘到義烏市一家幼兒園做幼師。當時，義烏市對上崗教師是否需要持有教師資格證書還沒有硬性固定。入職時，這家幼兒園要求老師掌握一到兩門藝術特長、待小孩有責任心和耐心。

王麗過去的同事章穎告訴北青深一度記者，王麗心細，善于做手工和繪畫，平時很受孩子喜歡。“我沒發(fā)現(xiàn)她眼睛有什么不對勁，和正常人一樣，不會對幼師工作產(chǎn)生影響?！?/p>

王麗也說，“園長告訴過我，只要你有責任心，能把孩子帶好，你就是好老師，我們就認可你，不然也不可能留用你這么久。”

2011年，浙江出臺了《浙江省發(fā)展學前教育三年行動計劃（2011—2013年）》，計劃提出：到2013年底，幼兒教師大專以上學歷和持證上崗率達到80%以上。

“考教師資格”成了王麗頭上的緊箍咒。

對于已經(jīng)40多歲、高中文憑的王麗來說，這不是一件容易事。她通過兩年半的遠程學習，拿到了浙江大學學前教育專業(yè)的大專學歷。在幼兒園工作期間，還自學考下普通話證書。

“雙證”齊全后，王麗在2015年9月報名幼兒園教師資格證考試。當年11月第一次參加筆試，王麗只通過了《保教知識與能力》這門課。次年3月，她再次參加另外一門科目一一《綜合素質》。2016年6月20日，成績出來了，中國教師資格網(wǎng)顯示，王麗的《保教知識和能力》和《綜合素質》兩門課均顯示合格。

當年，和王麗同一批參加義烏市幼兒園教師資格證考試的考生當中，只有20人走到了體檢這一關，像王麗這樣的“大齡考生”并不多見。

報考時，王麗年近43歲。她心里計劃著，拿到教師證后，每月工資會增加500元左右，往后工資還會往上提，如果再干10年，退休時保險就能交滿。

事實上，早在報考之前，王麗便加入了一個“單眼人”QQ群，1000多個群友來自全國各地，他們與王麗有著類似的癥狀。通過平時的聊天，王麗清楚地知道，“單眼人”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工作，而且能夠受到《殘疾人保障法》的保護。

兩年多過去了，群友當中，陸續(xù)有人拿到教師資格證，她卻徘徊在維權路上。

?王麗第一次在義烏市中醫(yī)醫(yī)院的體檢表

訴訟維權的“死胡同”

王麗的丈夫是一名建筑工人，女兒在外地上大學，他們給不出更多主意。“攤上事兒”后，她想到的唯一辦法，就是走法律程序，與義烏市教育局、金華市教育局對簿公堂。

王麗整理了許多證據(jù)材料，被告義烏市教育局、金華市教育局作出的“不予頒發(fā)教師資格證”決定，與她找到的證據(jù)明顯相悖。

一份證據(jù)是《浙江省教師資格認定體檢標準及操作規(guī)程》。按照該規(guī)程，視力檢查統(tǒng)一采用標準對數(shù)視力表，用5分記錄法記錄檢查結果，任何一眼裸視力低于4.8者，需用矯正鏡片測視力，矯正不到4.8者應查眼底。眼底僅見近視特征無其他異常者，增加鏡片度數(shù)遠視力即有所提高?？蓪嶋H檢查矯正視力及矯正度數(shù)，記入體檢表。

“就算計入體檢表，但也不是不合格啊，他們很顯然是自作主張?！蓖觖惪扌Σ坏?。

另一份證據(jù)是《中等師范學校招生體檢標準》。按照《<教師資格條例>實施辦法》，申請認定幼兒園和小學教師資格的，參照《中等師范學校招生體檢標準》的有關規(guī)定執(zhí)行，但規(guī)定中并不存在檢測單眼視力。

為糾正錯誤體檢結論、拿到教師資格證，此后，王麗向義烏市教育局書面申請，向金華市教育局提出行政復議，向浙江省教育廳申請政府信息公開。

2016年9月16日，金華市教育局作出《行政復議決定書》。決定書引用《標準及規(guī)程》第一條第（十一）款規(guī)定，維持義烏市教育局決定，拒絕認定王麗教師資格。

2016年11月17日，該案在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(qū)法院第一次公開開庭審理，從沒打過官司的王麗，由于太緊張，開庭前的一天晚上，她一宿沒睡著。

一審判決顯示，義烏市教育局對是否符合頒證資格負有審核義務，不能僅依據(jù)體檢結論直接作出認定，撤銷金華市教育局作出的金市教復字（2016）8號行政復議決定書，責令義烏市教育局對王麗的教師資格申請重新進行認定。

不服從一審判決，2017年4月5日，義烏市教育局、金華市教育局對王麗提起訴訟。兩個月后，浙江省金華市中院作出二審判決。該院認定：義烏市教育局以體檢醫(yī)院的結論作出不予認定教師資格決定，依據(jù)不足。

然而，贏了官司，并不意味著王麗就能拿到教師資格證。2017年7月，義烏教育局通知王麗到義烏市人民醫(yī)院參加體檢復查。這一次，她同樣卡在了“右眼義眼無眼球”這一點上。

王麗記得，在眼科門診，她摘下義眼片，幾分鐘后，檢測完成了，醫(yī)生告訴她，“你是有眼球的?！?/p>

2017年7月22日，王麗收到了義烏市教育局作出的體檢復查結果告知書：根據(jù)《標準及規(guī)程》第三條第（七）款的規(guī)定：“任何一眼裸眼視力低于4.8者，需要矯正鏡片測視力，矯正不達4.8者應查眼底、眼底僅見近視特征無其他異常者，增加鏡片度數(shù)遠視力既有所提高”。王麗右眼義眼（無眼球），不可能進行眼底檢查，也無法達到經(jīng)過插片視力有所提高的要求，應屬體檢不合格。

但直到現(xiàn)在，王麗也沒有見到那張體檢表。

2017年9月11日，王麗再次向金華市教育局提起行政復議，此后她又到義烏市教育局指定的義烏市中醫(yī)醫(yī)院參加體檢補查，得到的結果還是眼科不合格。

“現(xiàn)在的生活就像在原地打轉，我不甘心啊。”2018年9月，經(jīng)過一次體檢、一次體檢復查、一次體檢補查，以及三次行政復議之后，王麗再次提起訴訟。

纏上官司后，為了騰出更多精力，以及不給工作了5年多的幼兒園惹麻煩，她主動提出辭職。王麗發(fā)現(xiàn)，當年的同事都在躲她，“不是刪了我微信，就是屏蔽了我電話?！痹忻襟w記者想去她之前的幼兒園采訪，王麗聽后，一個勁兒擺手，“絕對不行，不想再和他們有瓜葛了?！?/p>

2018年11月15日，該案在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(qū)人民法院進行第3次公開開庭審。和前兩次一樣，王麗的家屬沒有前來旁聽，坐在原告席上的王麗卻打算死磕下去，“我一定要打這場官司，輸贏我都不關心，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，單眼人是可以考教資的，我們應該得到平等對待。”
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王麗、章穎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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